刘奶奶推着还有些发懵的孙晓梅走进病房，脚跟一蹬就把门踢回到了关闭的状态。

随后走到床边一把扯上窗帘后，从换药车上抽出一副手套戴上，拿起托盘上的穿刺针扯开包装，随后一声命令：“都让开，陈斌关灯。”

不愧是几十年的老护士，灯闪针入，手上没有一点拖沓。

郑奇通过病房的门缝只看到里面连续闪了几下，随后见到刘奶奶趾高气昂的打开门走了出来，孙晓梅则跟在刘奶奶屁股后面低头欣赏着地面。

病房内的邵为民已经在顺着穿刺针送导管了，旁边的肾内科小主治则在抢救车里取药。这时候没人说一句话，也没人敢说一句话。肾内科是忙的，邵为民是怕的，不是怕病人死，反正又不是他急诊的病人，怕的是师娘亲自上手救急了。按照流程，剩下的就应该是挨喷了。

几分钟后，病人已经转危为安，指标持续回升，到了稳定的状态。邵为民带着陈斌也臊眉耷眼的走了出来。刘奶奶这时气儿已经开始不顺了，虽说是自己老伴的徒弟，但是她护理部主任的劲儿已经上了身，暂时还没有消退下去。

“带路，去办公室。”刘奶奶命令道。

等一行人走进了邵为民的办公室，很识趣的副主任和众人匆匆打了个招呼就闪出了办公室。刘奶奶坐在沙发主位，一只手搂着坐在沙发扶手上的郑奇。王副校长、李孟周、穆勒等人也坐了下来。只有邵为民搓着手站着，身后站着陈斌和孙晓梅。

刘奶奶率先开口道：“活学活用，懂不懂？规培时轮科室就轮了厕所和厨房是吧？透照法不知道试试吗？”

“还有你，陈斌。尿毒症晚期，皮肤都那个颜色了，你敢动他的造瘘？你怎么敢的啊？”

看到这儿，很多读者大大觉得刘奶奶喷的这几句很严厉了。说句实话，这还是关起门来给自家人留了面子。

医院行政上的统治是从院长一路往下，但业务现场的真正统治逻辑，藏在护理部。

医院的护士们，背后有着护理部撑腰，而掌管着护理部的就是护理部主任。她掌管全院各大科的科护士长，科护士长管着自己下辖科室范围内的所有护士长。护士长再管理自己下面的护士。这是一套垂直的管理体系，铁板一块。

在这套逻辑下，副高及以下的年轻医生，要是活儿干呲了，护士是真会开口教育你的。

药开错了？等着被甩回去吧。

医嘱不规范、缺了检查单？喷到你补全为止。

看不顺眼的小规培，小实习进门先迈的左脚？那也可以喷上半个小时。

以上这还只是普通的护士。要是低年资的在手术室惹到了巡回护士，那算他倒楣。

大部分的巡回护士基本都是由高年资的护士担任，其背景可能是某位正高或副高的妻子、姐妹，来来往往的主任见到了都得规规矩矩叫一声“嫂子好”或者“某姐好”。

手术室里穿衣顺序不对、洗手不规范、手过了无菌区、用过的器械没归位任何一个细节出错，都可能引来一句冰冷的：“能干干，不能干滚出去。”问题是她还真的有权利让你滚出去，你主刀是个过客而已，这里是人家的地盘。

很多医院里小主治小规培被骂得和三孙子一样实在是太正常了，就算是主任想擦汗，也得客客气气的。如果是底层医生，手术难做一着急，擦汗次数多点你看甩不甩脸子就完了。

眼下，邵为民他们三位，那感觉就好象已经知道打针会很疼，但等着他们的，是被人拿着冲击钻往骨头上打洞。

严格说起来，刘老太已经很克制。尤其是当着外宾，她也不好说再过重的话，怎么也得给自家老头的学生们留点体面。

正当办公室内的空气因刘奶奶的训诫而略显凝滞时，一阵礼貌的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打破了这片寂静。

“请进。”邵为民如蒙大赦，赶紧应道。

门被推开，设备科的邹科长探进头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邵主任，没打扰吧？”

他的到来，瞬间改变了办公室内的气场。紧张的气氛开始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务性的社交氛围。穆勒和周代勋立刻站起身，熟练地换上职业性的微笑，与邵为民和邹科长交换名片。话题迅速转向了器械性能、耗材供应和学术会议赞助等话题。

陈斌和孙晓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解脱”二字。这种场合，他们俩资历尚浅，根本插不上话。于是陈斌灵机一动，趁机对刘奶奶请示道：“师娘，我们带奇奇去看看手术室吗？”

“不去了，这都一把年纪了还帮你们收拾烂摊子给累着了。走，带奇奇咱们去喝点饮料。”刘奶奶随即就给出指示。

“那这样，小陈，晓梅你带奇奇和几位老师去大明宫转转，等差不多了我给你打电话，我来约个饭店今天给师娘接风。”邵为民一听师娘的话，求之不得，立刻嘱咐道。

于是，一行人自然地分成了两拨。一拨留在办公室，开始了医疗商业的攀谈；陈斌和孙晓梅如蒙大赦，带着郑奇、王副校长和几位老师，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充斥着商业寒喧的办公室。一行人乘车，不多时便来到了那片承载着盛唐气象的潦阔遗址——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

站在巨大的丹凤门遗址前，所有人都被一种时空的苍茫感所笼罩。与医院里那种紧迫的气息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历史的尘埃与旷野的自由。

陈斌笑着，语气轻松地开始充当临时导游：“各位老师，这就是丹凤门，唐朝的皇宫正门。一千多年前，武则天女皇登基、以及皇帝接受万国使臣朝拜的地方。咱们脚下踩的每一步，都可能也是曾经的某位宰相或将军走过的。”

王副校长也饶有兴致地指着远处的微缩景观模型，询问着当年的宫殿布局。

走着走着，众人来到了含元殿遗址那巨大的夯土台基下。仰望那需要极目才能看到的殿基顶部，一种人类自身的渺小感油然而生。

这时太阳有些晒了，孙晓梅注意到郑奇在用手背擦汗，便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卖部：“去那边买点喝的吧。”

在小卖部前，孙晓梅指着柜台里的汽水让郑奇选，郑奇选了橙色瓶子的冰峰。

孙晓梅要了一瓶冰峰，插上吸管递给郑奇。郑奇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嗝稀罕物，好喝。”

陈斌则又要了几瓶汽水分发给在场的老师们。“天气热，大家都解解暑。”他说道，然后递了一瓶给孙晓梅。

郑奇一边喝着汽水，一边在遗址间跑来跑去，偶尔蹲下来摸摸地上的石头。老师们三三两两地走着，时而停下来拍几张照片。

陈斌和孙晓梅跟在郑奇身后，不时提醒他：“小心脚下。”“别跑太远。”

在园区里一行人兜兜转转了一个多小时后，陈斌的手机响了。是邵为民打来的电话，他与穆勒等人已经在饭店定好了位置，让他们直接过去。

“师娘，来电话了，主任叫咱们去吃饭。”陈斌对众人说，“车就在门口，我们走吧。”

郑奇正好也跑得有些累了，听到要去吃饭，立刻也跑了过来。刘奶奶一把夺过他手中早已见底的汽水瓶，然后陈斌与李孟周一左一右挎着他的骼膊就把郑奇提的离了地，像荡秋千一样往前带着他走。郑奇固然是觉得这样荡着很有趣，他和郑夏与刘燕出门的时候，从没这样玩过。

众人到达大明宫遗址公园门口后，迅速坐上了一辆医院的商务车，只开了十几分钟就到了一处古风小院的门口。小院门楣正上方挂着一个牌子“刘府菜”，从大门进入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每隔几步就是一个红色的灯笼，颇有大门大户的风范。

随着众人的渗入，不远处开始传来热闹的寒喧声。在房间内邵为民、周代勋、穆勒以及邹科长等人早已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见众人进来，邵主任立刻起身，声音洪亮的招呼道：“师娘，这边请。王副校长，各位老师，快请进！菜，我们安排完了，就等诸位贵宾了！”

房间里刘奶奶坐在主位，下垂手坐着郑奇和王心怡，按说王心怡应当排在王副校长之后，但是为了方便给郑奇夹菜，也方便和其他男宾抽烟喝酒，所以就坐在了后位。上垂手是邵为民，虽然今天他是东道主，接着就是穆勒先生以及邹科长。坐在背对大门的位置上的是女助理与周代勋，这是结帐人做的位置，既然两个坐在这里了，其实也可以说明今天下午他们的谈话是有一定进展的。

一行人坐定后，服务员开始穿插着布菜。与众人来西安后吃回民街烟火气浓郁的小吃与医院食堂的商务餐不同，这里的菜肴明显透着私房菜的精致与规格。

服务员率先布了四盘凉菜。

薄如蝉翼且纹理分明的太白酱牛肉、以海参与黄瓜切丝，辅以香菜碎用料汁拌匀微酸带辣的的温拌海参丝、以莲藕切片，淋上橙红透亮的糖醋汁的金齑玉石板，还有一道葱香手撕鸡，鸡已去尾仅用鸡头摆盘，鸡肉撕成均匀的细条状，仅以葱油和薄盐调味，味道鲜美至极。

凉菜上过，服务员端上几瓶备好的红酒与五粮液，郑奇等女士面前也摆上了几瓶包着冷凝水的冰镇冰峰。邵为民作为东道主，率先举杯。“师娘，”他声音洪亮，带着由衷的叹服，“今天多亏了您！姜还是老的辣，您这手绝活，真是给我们这些小辈狠狠上了一课！”

这话一出，席间众人，尤其是陈斌和孙晓梅，都纷纷点头附和。“师娘那是宝刀未老。”陈斌赶忙跟上，语气里带着后怕与感激，“当时我都想动造瘘了，差点酿成大错。要不是您稳住大局，这个病人我看是来不及了。”

所有的赞誉之词，都精准地、滴水不漏地指向了刘奶奶。大家心照不宣，将那个最初提出用闪光灯进行透照法的郑奇巧妙地包裹、融汇在了对师娘、对权威的敬佩与感谢之中。这是一种成年人心照不宣的体面，既维护了大家们的颜面，也保护了郑奇，不将他过早地推到风口浪尖。

刘奶奶何等通透，岂会不知这其中关窍。她只是淡淡地呷了口茶，挥了挥手：“行了，少给我戴高帽。都是被你们逼到那份上了，老法子新用而已，换个儿科、耳鼻喉的小护士来都能想出来。你们就是欠沉稳。”

“吃饭”，刘奶奶说着又开始给郑奇在爱吃的菜里挑挑拣拣的夹了一些，气氛在推杯换盏间逐渐热络起来，恰在此时，服务生将按位上的金汤佛跳墙端到了各位面前。小巧的紫砂盅盖一揭开，混合着多种食材精华的浓郁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穆勒仔细端详着盅内金黄粘稠的汤汁，以及其中若隐若现的鲍鱼、花胶等物，脸上充满了好奇。他拿起汤匙，小心翼翼地品尝了一口，蓝眼睛里立刻闪过一丝惊艳。

邹科长见状，热情地担任起解说：“穆勒先生，这道菜叫做佛跳墙，是我们中国福建的一道经典名菜，后来传遍全国。它的名字很有意思，意思是连佛陀闻到它的香味，都会跳过墙来品尝。”

邵为民接过话头，一边用汤匙示意着盅内的食材，一边介绍：“您看，这里面有鲍鱼、海参、鱼鳔、干贝、蹄筋等等，用高汤和黄酒，经过很长时间的慢火煨炖，让所有食材的鲜味都融合到汤里。所以它的汤汁才如此浓郁，营养也非常丰富。”

穆勒先生听得连连点头，又舀起一勺，仔细品味着那层层叠叠的鲜味，赞叹道：“太奇妙了！这真正体现了中华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不知道第一位开发出这道菜的美食家是如何巧妙地选择出这些材料的。”